我在这个村子里待了几天,因为地方实在是太小了,我失忆变了一个人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不用半天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刘硕烧糊涂了”这句话。
虽然罪魁祸首是六婶,但是我也没有怪她什么,毕竟六婶照顾了这个“刘硕”少说一个多月了,风言风语肯定也会传出去,村里的女人蹲在一起聊天,没准聊着聊着就聊出去了,等到晚上汉子下地回来了一家人凑在一起聊天这件事就传的更快了。
我在这几天里和六婶聊天也多少都听到了一些事,一些关于原本这个刘硕的事——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真的想给我一个机会的原因,这个刘硕的背景简直干净的可怕,一开始我还在奇怪为什么这个屋子可以破成这样,本来以为是因为抗战年代的原因经济并不富裕,但是后来六婶告诉我这间房子本来还可以,但偏偏这个刘硕倒霉催的,刚出生不到半年娘就跑了,好不容易爹把他拉扯大了,结果前段日子军阀割裂这个爹被拉去做壮丁,没抗住死了,连尸体都没见着,刘硕一个人扛着终于扛不住病了,这一病直接病了一个多月,人都烧得神志不清的。
六婶当时说的眉飞色舞的,还用手指着外面说道:“喏!就那边,我坑都挖好嘞!万一你要是真没扛过去,我就打算叫你隔壁的赵二哥给你扔坑里,到时候尘归尘,土归土——哦!我的意思是,你能扛过来真是奇迹嘞!”
是啊,真是命大。要是没扛住我也跟着一起下去了。
我叼了根稻草在嘴里坐在稻田边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荒地上偶有两根嫩芽,好像我之前在美术馆看到的莫奈的画一样星星点点的绿色点缀在大片的土黄色上,打眼看过去好像整个稻田都变成了柔和的地毯一样,虽然我很想躺上去滚一圈,但是念及这是这个村庄一整年的心血,于情于理都不太道德。
下面偶尔还有一两个孩子帮忙处理农事,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我有着可以不劳动的特权,所有人看到我都会说一句:“先歇着吧。”
可能是怕我刚好,此时劳作又发病。
“诶——硕大哥——”远处传来小孩喊我的声音,我转眼看过去,是六婶家的小孙子顺儿。
顺儿时不时帮着六婶一起来照顾我,这两天我没少见他,听到他喊我的时候我也顺势坐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他从远方跑来,脸上带着孩子才有的红脸颊,见到我的时候还有像年画娃娃一样的笑容,手里攥着两根嫩叶,举到我面前,虽然话还是有点口齿不清,但我听得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顺儿一脸天真地说道:“硕大哥,俺爹让俺叫你一起干,说是……别生疏了。”
大概要我去帮忙一起插秧,我当然没有异议,这个刘硕只怕半个月就死了,后面半个月都是我在他的身体里,这一家人照顾我一个多月,我也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干。再说插秧这事,我也就在初高中的学农时做过,此时要我再做,我还是乐意效劳的。接过顺儿手里的嫩芽,我和他一起向着田里走去,田里忙活的是顺儿的爹,六婶的儿子,他这人也老实不善言语,看到我来了也只是微微一点头,然后继续弯腰干起农活,顺儿看了我一眼,我俩一起帮着把剩下的一起插了。
日落西山的时候我俩刚好干完,起身看到远处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顺儿:“今天是五号了吧?”
“是啊。怎么了?硕大哥”顺儿歪着头朝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虽然说重生了应该都有一些金手指,但是我也没有自大到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无条件信我,我要是真的说了鬼子马上侵略中国只怕会被这里的村民当做是异类被打出去,我今早上做的梦让我现在还觉得心有余悸,我是贪生怕死,说道现在我也只琢磨着怎么把顺儿一家带走,就算带不走,至少也让他们躲起来,能少受点罪。
看着顺儿那张脸,我突然问道:“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去哪?”这次说话的是顺儿爹,他的一双眼睛看着我,乌黑的瞳仁里没有别的情绪,继续问道:“出了这刘家村,就只有南边的城市了,北边战乱,怎么去?”
“战乱?您知道北方的事吗?”我看向顺儿爹问道。
顺儿爹点点头,这个男人脸上写满了老实两个字,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道:“大家都知道,北方现在两股势力打仗,谁去都是死路一条,不是被打死在路上,就是被抓了壮丁死在城里。”
“不去北方。”我正了神色,眼下是躲避战乱,我自然不可能往刀刃上撞。
我抬起头,看着顺儿爹,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去南方,去南方打工,大家一起去。”
这次顺儿爹摇了摇头,看着我的眼神虽然没有变,但是我感受到了他的不同意。
“不可能的。”他说完,扛着锄头走了。
顺儿看了我一眼,他不知道“硕大哥”和自己的“好爹爹”为什么要吵架,眼睛里还是纯粹的质朴,轻轻地拉了我的手算是告别,踩着泥巴地吧嗒吧嗒的跑到他爹的身边,回头看了我一眼之后便拉着他爹的手离开了。
我站在泥地里,晚上的风带着丝丝的凉意吹在身上,脚上的泥巴凝固带来的寒冷是固在身上的,我一个人走上去,把脚上的土掸干净,看着远处彻底落了的太阳,心中没有多么落寞。
我知道顺儿爹说的是实话,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走出刘家村就是一种困难事,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刘家村,生在这里吃在这里,对于他们来说刘家村已经不是老家这么简单的事了,出生在刘家村全村庆贺,死了葬在刘家后山上举村哀悼。
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传统,是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传统,在顺儿爹这些人的眼里,这是不可违背的准则。我尊重他们。本身去南方也是我的一厢情愿,作为外来者,我非常清楚去南方意味着什么,这是我唯一的翻身机会,甚至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我现在只是顺带着我的“恩人”们去避难罢了。他们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毕竟这不是现代,他们不知道走出大山还能有什么办法,或者说,现在不是“只是改变命运”的时代,他们不会因为读书就走出大山,也不知道山外有山。
看着黑掉的天空,我撇撇嘴,没办法,不领情我也做不了什么,把鞋子背在身后,慢悠悠的回家去,走在路上的时候大多都三两成团地回到家里,他们都有联系,和这个社会有联系。我没有,刘硕也没有。刘硕没有娘,爹也死了,没有兄弟姐妹没成婚,他孤零零的走了,为数不多的联系是最后来看他的六婶;我穿越过来孤身一人,刘硕的亲戚不是我的亲戚,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是陌生人。
回到家的时候没有灯,没有热乎乎的饭菜,更没有等着我和我说欢迎回来的妻子,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以及寂静。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我前二十多年,甚至在在未来还会继续,我迟早会习惯,倒不如说,到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曾经我幻想着父母会对我说“欢迎回来”和“辛苦了”,后来我幻想着赵莉莉会对我说“欢迎回来”和“今天辛苦了”,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对我说。
躺在床上我还在思考今天的梦,思绪飞走之后我开始思考着该怎么逃离这里,刘家村看地形和六婶她们的描述来说应该是在中原地带,要是按照九一八的时间线来说只怕打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与其多苟活一段时间然后死在鬼子兵刀下,我更宁愿死在上海,死在纸醉灯谜的地方。因为我要钱,曾经需要,现在也要。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离开刘家村,谁跟着我走就是听天由命吧,能活着是命大, 活不下来我也没有办法。此时,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似乎在提醒着我今天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原先这个刘硕的家里实在是穷的一贫如洗,我甚至不知道他原来是怎么活下去的,连一点吃的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粮食早就在生病初期就吃完了。
我忍着饥饿躺上了床,看着那个破了的顶,或许临走之前我可以给这个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刘硕”来一个小小的葬礼,补足他的房屋,然后在18号之前离开刘家村。
哥们,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程了,尘归尘土归土,你这辈子过得苦,还没尝到甜滋味就被我顶了,下辈子只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至少家庭是美满的。
但是我又想了一下,现代人来说家庭美满又不一定是原生家庭的情感美满,仔细想想,还是祝你前途坦荡,顺顺利利一辈子吧,这辈子我会替你好好过的。
想着想着,我感觉到眼前一阵昏花,说是困了我也不清楚,只是大脑的思考逐渐的迟钝,我大概是饿昏了吧,临睡过去前我还这么想着,随后我的意识便关了机,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