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摘自苏灵的札记：

我永远会记得我上的第一节解剖课。

那天我们上的是合堂课，在一间大教室里。学生不光是我们三班的。

那天上午，铃声响过，同学们都已坐好，我们班的辅导员郭龙吟老师夹着课本，迈着轻捷矫健的步子，走进了教室。

我不知怎么回事，心竟然“咚咚”地狂乱地跳了一阵。事后我想：我有什么理由，要那样心跳，那样慌张激动啊？难道就是因为见到了郭老师吗？

“同学们好，今后你们的解剖课就由我来给大家上。我同时兼任护理三班的辅导员。我叫郭龙吟。我曾经为这个名字，写过一句打油诗：龙吟虎啸震寰宇，天生我才必有用。”

郭老师返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他说道：

“就是这三个字。”

接着，郭老师又讲了解剖学的任务和在医学上的地位。

然后，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郭老师清了一下嗓子，竟突然说道：

“我宣布，根据高考成绩和军训考察，我选3班的苏灵来当我们解剖课的课代表。希望同学们多多支持她的工作，也希望苏灵同学有事多与我联系，好好为老师和同学服务。”

我大吃一惊，面红耳赤，不禁呆住了。

郭老师环顾教室，很快找到了我，用很热情的眼光盯着我，说道：

“苏灵，你站一站，让大家认识一下。以后收作业等工作还要麻烦你干呢！大家也要听从安排，好好配合她啊！”

那一节课，我浮想联翩，严重走神，全然没听明白郭老师在讲什么。我更多地在回忆那天在解剖实验室里的片断，回忆起那具女尸。

下课的铃声陡然响起，我猛然被惊醒，我看见郭龙吟教授的眼光正渐渐地移过来，很飘忽地看着我。他声音清晰地缓慢说道：

“请苏灵同学下课之后，到我的解剖实验室来一下。”

我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心慌意乱，手中慢慢地收拾课桌上的书籍资料。虽然故作从容，却还是不小心把我的水杯子碰在了地上。“哐啷”一声，杯子摔了个粉碎。

满教室的人都转头看我。当时郭教授刚走到了教室门口，也回头看了一眼，但没做声，面无表情，转身走了。器宇轩昂的背影，令人心生仰慕。

那是一个玻璃保温杯。我才买了不久，是我很心爱的东西，我当然是有些沮丧。我赶紧往教室墙角走去，想拿笤帚、搓子，来扫干净玻璃碎渣。

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男生，长的很是帅气，比我更快地走近了墙角，拿起了笤帚搓子，转身向我粲然一笑，说道：

“还是我来吧！小心弄破你的手。”

他是我们的班长，叫周文宏。我连忙道谢。他大笑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说道：

“跟我这么客气干嘛？我是班长，为同学们服务是我应该做的嘛！”

我也笑起来，心情很好。周文宏对我献殷勤的动机太明显了，能瞒得住我这样自信冰雪聪明的女生吗？就连我的室友方茗，都沉不住气了，在一边撇嘴，一脸醋意的样子。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下午上课的时候，周文宏竟然送给我了一个精致的杯子，显然比我那个玻璃保温杯，是要贵重多了。我就拒绝道：

“无功不受禄。我凭什么要你的杯子啊？”

周文宏急得抓耳挠腮，甚至有一点微微的结巴了，说道：

“这有什么！我们是同班同学，我有多余的一个杯子，给你用用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么推让干什么？”

后来见推不开，我才说道：

“好吧！受之有愧，却之不恭。谢谢你！班长大人，以后我一定支持你的工作，该给你投选票的时候，我绝不含糊！”

周文宏哈哈大笑，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雪白牙齿。

虽然我表面上没再说什么，可我心中对爱情的那一份渴望是那样强烈。我渴望被一个男人关照，或者说渴望有一些什么暧昧发生。

周文宏是我们班最拽的小伙子，他没有去追求比我更美艳的方茗，而是选择了进攻我，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在心里嘲笑方茗说：

“你虽然有一大堆追求者，可是有一个跟得上我的周文宏吗？”

回头再说上午的事。当时我收拾好了书包，就让周文宏帮忙带回了我们班的固定教室。我则直接去了郭老师的解剖室。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教室，缓步下了四楼的楼梯，每一步都是那么激动难平，心情竟然有些沉重。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飘然欲仙的寂寥，在这个喧闹的上午，我忽然第一次感到空前的寂寞。

我在玫瑰园附近的解剖室门前停下，看着大树吐出浓郁的阴凉，我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我的碎花的红裙子，像孔雀的羽毛抖动了一下。

郭老师就在门口等着我呢！郭龙吟有着一张十分英俊的脸，可是他脸色苍白，眼里布满血丝，让人觉得他很疲倦。他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怎么了？你感到冷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我想郭老师连这么微小的动作，都能观察到，看来他是个很敏感的人。这使我不由得生出信赖和善意的微笑。

我不知道那笑意在浓密的树影下，是否能被郭老师看见。但那是我回报给他的灿烂笑脸，表示了我的领会和谢意，我相信一定是明快而温情的。

我跟着郭老师走进了解剖室。我缓慢地畏怯地绕过那个侧躺的僵尸。那尸体被白色手术单罩住了，像一个熟睡的人。

手术室里面还有一扇门，原来还有一间小休息室，是供老师解剖完毕休息一下的。但是进出必须要经过停放尸体的外间。我的内心十分震惊，心想：

居然还有人敢住在这里！郭龙吟老师的心理素质，真是强大到不可思议啊！

我因为有些害怕，走路的样子，就有些摇摆不定，脚步绵软，差点撞到一具尸体上。

我跟随郭龙吟进入那间休息室后，就赶紧随手重重地关上了门。靠在门板上，我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那尸体散发的异样气味，就被我关在了门外。

那味道有别于鱼虾的腥膻，是一种发涨的湿气，或者说是一种杀气腾腾的热气。让我想起小时候，我跟着妈妈回农村老家过年，在一家猪肉店闻到的杀猪的味道。

我简直疑心这是不是身在梦中。这时候郭龙吟老师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只崭新的精美的宜兴紫砂保温杯，放在我的面前，回过头去取了暖瓶，往杯子里倒满水，说道：

“喝吧！这个杯子是我去开某个学术会议新发的，我还从来没有用过呢！就送给你了。刚才我看见，你在教室里，不小心打碎了你的水杯子。”

我连忙说道：

“郭老师，我怎么好意思要您的东西呢？”

郭龙吟摆摆手，不容置辩地说道：

“你是因为我安排你跟我来，有些忙乱才打的杯子，当然应该由我来偿还你一个水杯啦！别谦让，我最不喜欢谦让的学生。”

我赶紧点头答应了，连声说道：

“谢谢，谢谢老师！”

“咱们师生之间，别太客气了，自然随意一些才好。”

那是一只暗红色的紫砂杯，上面印着好看的曼陀罗花的图案。那茶水的热气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但是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种幻觉，我觉得那水也变得黑红，与我看见过的污血是一个颜色，就是那种凝滞的、冰凉的死人血液。

我想，人活着的时候，血液肯定不是这种颜色，而是艳丽夺目的鲜红色。

郭龙吟的声音似乎很悠远，说道：

“喝水吧！”

我竟然有些踌躇，嗫嚅道：

“我怎么觉得这水像血浆一样？”

“噢，大概是杯子的缘故。你看，这杯子是红色的！”

“可我好像难以下咽。”

“真是女孩子，我可不管它什么颜色，不管是像活人的血，还是像死人的血，我全都可以一饮而尽。”

“那么，您从一开始就不害怕吗？”

“不怕，人一旦见过什么是真正的破碎，就不懂得怕是什么了！”

“您见过比解剖尸体更破碎的东西吗？”

“当然见过。”

“我觉得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您为什么要用到‘当然’这个词儿？”

“哈哈哈！小姑娘真敏感！是啊，我也觉得用这个词儿，实在是有些愚蠢，不伦不类的，可此时我的确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词，来形容我心里的一种情绪。”

我强忍着厌恶，咽下了一小口水。这时候，我才仔细观察这间小房子。它确实很小，除了放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不大的办公桌外，就几乎没有多余的地方了。

我发现四周的墙壁上，都贴着人体的局部结构图。那些图的色彩，显然是为了醒目才临时涂上去的，有红的、有黄的、有绿的、有蓝的。这让本来就很小的房间，显得更加拥挤了。

“真是奇怪了。”

郭龙吟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有什么可奇怪的？”

“郭老师的挂图怎么都是局部的？而没有一个完整的，难道你觉得完整的东西不美吗？”

“也许完美就是死。”

这句话石破天惊，从郭龙吟那长着短短的胡须的双唇间说出来，毫不留情，令我震撼。这也许是郭龙吟的深刻之处。

我听完这句话，内心当然有一种悸动，可奇怪的是我却并不感到恐惧，而是有一种窃喜，就像一个价值连城的完美的花瓶，竟然在等待着被打碎时的快感。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环顾四周，结果我又发现了一个小门，就问道：

“那里还有一间屋子吗？是做什么用的？”

“一个洗澡间，是专为解剖学老师准备的，安装了太阳能，洗澡很方便的。你们宿舍里洗澡不方便，假如你什么时间想洗澡，就可以来这里洗的。”

郭龙吟说完这话，大概觉得有些不妥，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羞涩，轻轻笑了一笑。